迷醉

凯源唯

真实如梦境,美好得空虚——《一个钢镚儿》读后感

读过《撒野》,读过《飞来横犬》,读过《格格不入》,巫哲笔下的人物无一例外,全是街头市井的平凡人物,讲述的故事是最平淡不过的起居日常。故事进展全靠日出日落,春秋更迭。他们身后的矛盾与线索,甚至不用去深入探究,在漫长的时光中被稀释,轻而易举地就能一眼望到底。尽管如此,这些文章依然能让人着了魔一样不寐不休地读下去。可这些主角身上,总有不那么平凡的身世,这些与现实中普通人不同的差异像是在昭示着小说的虚拟性,避免主角们跌入另一种形式的“恐怖谷陷阱”[注]——看吧,他们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在平行时空中过得平平淡淡,却很幸福,我们真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的感情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几度落泪,而且这么真实,真实得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边的同学,或者办公桌对面的同事身上,也许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跟他们一样的同性恋人群身上。可是转念一想,我有那样的生活环境吗,我有那样的身世遭遇吗,我的家庭是否也是那样或破败、或开明、或绝望、或不安吗,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有这样的生活,让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沉浮,是否真的能在茫茫人海里碰到一个能让我改变命运、相濡以沫的人呢。答案未必有那么乐观:家庭合睦,父母双全,正常地入学,正常地交友,正常地毕业,正常地工作,绝大多数人的经历搭配着极少数人的需求与渴望,让这份期冀在主流社会的光芒下无从落脚,反倒在读完他们的故事后少了很多失落和空虚,少了许多和现实生活对比后的落差。他们的故事哪怕被作者描写地再真实,这些奠定故事基础里的差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那只是小说,那只是如照片般极度写实的油画——真实如梦境,美好得空虚。于是,我便隔着屏幕,以永恒的旁观者而不是可能的亲历者的角度一次次走到了平行世界中他们的身边。


谈完了根植于底层的差异,再来谈谈作者着力刻画的极度写实。初一的生活一开始陷入绝境中,任打任骂,绝不还手,身边没有朋友,生活没有盼头。晏航跟着老爸四处漂泊,游走在不同的环境里,始终没有和什么人结下情谊。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各自的时空里龃龉前行,直到晏航遇到了初一。在晏航终日百无聊赖的脑子里不知如何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火花,开着直播冲到初一面前,对着那帮小混混指着初一说“从今天开始,他归我罩了。”一个极度隐忍,一个极度狂傲,过于地契合让他们迅速地走到一块。这种极度的契合让读者生出了世上两人非彼此不可的感触——初一自生来起,由于家庭的原因,就没有过什么来自身边亲人的关爱,而姥姥的极度强势更是让初一从小就养成了结巴的毛病和自卑隐忍的性格,进一步在更为“原始”的孩童社会里遭遇了最无知且又最险恶的排挤,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沟壑,那些普通儿童从一开始就会经历的亲情友谊在他这里像是绝了迹,直到他遇到了晏航。晏航强势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第一次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手,更像是一个全新的人生样本,定义了初一心里向往人生的活法。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晏航的出现,就是在远方为初一树立了一盏摆脱黑暗生活的灯塔。那么晏航在初一心里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他定义了初一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给了初一迈出黑暗,改变生活的勇气,甚至在晏航离开初一的一年里让他能那么契而不舍地紧握着唯一的线索不远千里追随晏航的脚步。而对于晏航来说,从小跟着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父亲四处漂泊,表面上看起来洒脱,内心却敏感脆弱,没有安全感,唯一的亲人也丝毫无法掌握,随时可能会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至亲已如此,他便从未渴望过能在流水般短暂的生活环境中和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人建立一段友谊,与其说从未渴望,不如说不敢奢求这些情谊随着异地而处能存活多久,于是索性不去触碰这些不现实的东西,哪怕终日无聊苦闷。但是初一的出现,远不同与其他人相处时的模式,不需要和陌生人之间的相互示好,逐渐磨合,关系在日复一日的接触里微妙渐笃的过程。初一单纯的靠近,对晏航无意识地依赖和为了维持得来不易的友谊而将真心和盘托出的付出,这些踏踏实实的情感让晏航安心和舒适,让他第一次产生了和别人相处的欲望。从那以后,初一对晏航土狗般的忠诚与喜爱再未减弱过一分,源源不断地将温暖的能量充盈进晏航的内心,让晏航在漫无边际的恐慌与煎熬里有了坚实的依靠。两人给了对方最为渴求的雪中之炭,也在彼此的性格上滴凿出了只有彼此才最为契合的模样。


关于性向的处理上,我始终是认同巫哲的方式的,《撒野》如此,本文亦如此。我认为性取向是一个人由于先天原因与后天生活环境等多方面复杂因素共同影响下最终形成的,一旦形成,后天很难改变。在《撒野》里,蒋丞和顾飞是已经形成了的,在这个前提下,两人才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而在本文中,初一和晏航是在没有形成时由于彼此的接触与生活环境的影响这些强有力的刺激下逐渐形成的性向。无论是哪种,都是未曾改变的,相较于其他作者笔下的强行掰弯,都显得更水到渠成,更有说服力。在文中,作者通过周春阳也明确地表明了这样的观点:“你要是接受不了自己是个同性恋,我给你找个自我安慰的说法,你,不是喜欢上了男人,你,只是喜欢上了晏航,而他正好是个男人。”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想拍手称快。在微博上见多了这个句子,打心眼里不认同,一个人根本不会因为某个人改变性向,当你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再想喜欢回女人,就没那么简单了。但是在本文中的特殊之处是,晏航和初一与他们周围的环境一道共同塑造了彼此的性取向,特定到本文中,上面的那句话却能行得通,只是需要稍加改动:“你,不是喜欢上了男人,你,只是喜欢上了晏航,而他正好是个男人,那么你以后也只能喜欢男人了。”这大概就是作者能够在本文中将两人关系刻画得深入我内心的关键因素吧。


巫哲最擅长在漫长而琐碎的一日三餐与夙兴夜寐里记录人物境遇的变迁,进而在数年的光阴里,缓慢而深刻地更迭着主角们的变化与成长,积淀出他们之间同样深厚的感情。在巫哲的文章中,能读到无数的早中晚餐吃什么,每天几点睡觉,早晨几点起床,失眠之类的琐碎小事,以及人物之间无数闲散平凡的对话,身边来往着许多没有伏笔没有结果的角色,像真实生活一样的来无影去无踪,因此像极了我们正常的生活。在动辄近百万字的文章中,关键情节甚至过于寥落,就如同本文,主要的矛盾线就是晏致远为了找出杀害妻子的人带着晏航在不同城市间奔波。甚至卷入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凶杀案,最终抓到凶手无罪释放这条线索。作为小说来说,这矛盾很难支撑住这样篇幅的行文,但如果作为真实生活来说,这样的矛盾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大起大落一番了。作者写的是小人物的故事,便真的把这套真实生活的节奏搬到了小说中,然后在漫长的故事里填满了本应省略的琐碎时间,但同时也通过大量而普通的人物细节描写,把他们刻画的异常逼真,像是真实生活在身边的人一样,于是轻而易举地引起了读者的共鸣。这种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收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作者文中的角色非常接近日常生活,于是,我便试着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是否也有如此美好得让人热泪盈眶的感情。但是第一步就困难重重,如何在人群中,在遮掩的人群里找到同类,他们是否又如何在同样的环境中找到合适的人。即便是找到了,在相对正常的生活环境里,也是像初一和晏航那样从一开始就相互扶持一起成长没有在外界的诱惑中迷失过初心么。那么经过了这般重重筛选之后,真正留下来的,走到最后的又有多少呢。因此小说就是小说,它们是作者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么一点沧海遗珠,将它们从亿万泥沙里挑选出来打磨干净放在了你面前。而巫哲更加贴心,对你说:“看吧,他们就是这样从一粒沙子慢慢变成珍珠的。虽然艰难,但是它们最终的样子真好看,你只是缺少一个蚌壳罢了。”所以,我们就像一粒普通的沙子,看着拥有蚌壳的主角们最终变成了珍珠,心里为他们感到开心,然后看了看周围的水下沙滩,心怀美好期冀地随着水流继续向前了。


注:恐怖谷理论是一个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它在1969年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提出假设,当机器人与人类相像超过95%的时候。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都相当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直至到了一个特定程度,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之反感。哪怕机器人与人类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让整个机器人显得非常僵硬恐怖,让人有面对行尸走肉的感觉。人形玩具或机器人的仿真度越高人们越有好感,但当超过一个临界点时,这种好感度会突然降低,越像人越反感恐惧,直至谷底,称之为恐怖谷。可是,当机器人的外表和动作和人类的相似度继续上升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情感反应亦会变回正面,贴近人类与人类之间的移情作用。

也许正因为如此,许多机器人专家在制造机器人时,都尽量避免“机器人”外表太过人格化,以求避免跌入“恐怖谷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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